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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沦陷区

1999-01-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译者按:劳尔·阿德勒的《玛格丽特·杜拉斯》(伽利玛出版社)是近年来有关杜拉斯的资料最完整、采访最深入的一部传记,厚达640页。1998年8月出版后即在法国引起强烈反响,最近又被法国《读书》杂志选为1998年度法国20本最佳图书之一,名列第二。

该书披露了不少让人震惊的史实,如杜拉斯与弟弟的关系,在二战中的表现、与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私交、多变的恋情、对囚犯的虐待……

玛格丽特想知道丈夫被关在哪里,她前往盖世太保办公楼打听消息。当她来到柳树路时,一百来个女人已在那里滞留了几个小时……她等了三四天才得以进入德国警察的办公楼。她终于来到那个人的办公室,秘书在包裹检查处告诉她一个名字——某个叫海尔曼先生的人——此人也许能帮助她,但她得知此人不在。

她的通行证中午之前就要过期:“几天的等待就要白费。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经过走廊,我走过去,请他把我的通行证延至晚上。他要我把牌子给他看看。我递给了他。他说:‘这事属杜班路管。’他说出了我丈夫的名字,说是他逮捕我丈夫的。也是他第一个审讯我丈夫。这位先生就是×,此处叫皮埃尔·拉比埃,盖世太保警察。‘你是他的亲属?’——‘我是他妻子。’——‘啊!’……这事很麻烦,你知道……”

后来,四十年后,玛格丽特将在《痛苦》中写到他,称他为“×先生,此处叫皮埃尔·拉比埃”,并在前言中特别指出,她所谈的一切,包括细节都是真实的,指出她之所以没有早点出版这本书,是考虑到这个解放后被枪毙的人的妻子和孩子。

此人叫查尔·德尔瓦尔。岁月没有消去伤痕。德尔瓦尔夫人读了《痛苦》后深感震惊。她今天认为玛格丽特·杜拉斯是在撒谎,认为杜拉斯这样做是完全有目的的。因为德尔瓦尔事件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复杂。这不仅仅是一个诱惑、陷害和背叛的故事,也是一个性、谎言和血统的故事。谁受谁的骗?谁引诱谁?不单在玛格丽特·杜拉斯和查尔·德尔瓦尔之间有一种肮脏的诱惑,而且一解放,狄奥尼·马斯科洛(杜拉斯以后的丈夫——译注)和波莱特·德尔瓦尔在爱情上也来了个大换位。这个故事就像一部糟糕的小说,这种跳跃似乎很不真实,线索太粗了,情节过于牵强。然而,这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1985年,玛格丽特出版《痛苦》时曾解释说,她在乡下屋子的柜子里找到一些笔记本,是战争期间和战争刚结束时记的,她都忘了有这些笔记本……有些批评家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然而,这些笔记本是存在的。

这些因日久天长而损坏、而卷曲的笔记本,字写得密密麻麻,今天被保存在现代出版纪念馆。但假如说初稿的确是在1945年写的话,1975年则作过修改和整理,最后又重新进行了“修补”。加料、织补、大量锁边:就像缝衣服一样……玛格丽特构思、创造和想像出一个×先生,他并不一定是德尔瓦尔先生的化身。玛格丽特以为岁月已消除了痛苦,但她在这一点上弄错了。德尔瓦尔夫人如今已是一位老太太,《痛苦》的出版使她受到了伤害。玛格丽特说已经考虑到她。但她在这一点上也弄错了。她嘲弄了德尔瓦尔夫人的声誉和尊严。

让我们言归正传,设法理出头绪。1944年6月6日:玛格丽特和德尔瓦尔在柳树路首次相遇。1944年6月7日:在柳树路的一条走廊里再次相遇。玛格丽特跟他没有约会。她碰巧遇到了他。“他扶着一个脸色极为苍白、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人,她的衣服全湿了。”于是,在盖世太保办公楼的这条走廊上,德尔瓦尔走向她,讲述了前一天晚上逮捕的情况。他提起抵抗组织的网络,提起他可能在公寓的桌上发现的计划,问她是否知道,是否认识她丈夫的朋友们:“我说我不怎么认识或根本不认识,我写我的书,别的任何东西我都不感兴趣。”德尔瓦尔说他知道,“他抓他的时候,甚至在桌上发现了我的两部小说,他笑了,甚至把它们都拿走了。”德尔瓦尔为了讨好她而撒了谎?玛格丽特又补充说……

正如弗朗索瓦·密特朗(法国前总统——译注)向我保证的那样,玛格丽特当时极度虚弱、神经质,十分忧虑。密特朗觉得自己对昂泰尔姆(杜拉斯当时的丈夫——译注)的被捕负有责任……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他要她中断与组织成员的联系。三个星期过去了。由于盖世太保没来圣贝努瓦街搜查,玛格丽特联络密特朗,要求重新工作。密特朗同意了,建议她当联络员。当她约“战犯与流放者国民运动”的两个成员——戈达尔和杜邦索在众议院大门前见面时,她又巧遇德尔瓦尔——拉比埃。“我笑着对拉比埃说:‘很高兴碰到您,我好几次想到柳树路路口见您。我没有我丈夫的消息。’”对于这次相遇,玛格丽特有三种不同的说法……这种奇异而邪恶的游戏是由谁开始的?德尔瓦尔还是玛格丽特?密特朗亲自要她不时地去见德尔瓦尔,像她所声称的那样?1995年我跟密特朗有过一次会谈,他不能肯定他当组织首领时,曾决定让玛格丽特继续去见德尔瓦尔。似乎她向他提出这个请求,他同意了。“这很正常,她那么想通过德尔瓦尔得到她丈夫的消息。”

在玛格丽特和德尔瓦尔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一段私情?她的几个抵抗组织的朋友今天相信是这样。对密特朗来说,这似乎说得过去。但他无法肯定。而且,这一点不重要:“玛格丽特是个忠实的朋友。”天知道!对德尔瓦尔夫人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丈夫轻描淡写地跟她提起这些约会,说是一个狂热的女知识青年要求在饭店里见他。他可怜她,波莱特·德尔瓦尔肯定地说:“他对我说她很瘦,他在食物丰盛的饭店里请她吃饭。”波莱特知道她丈夫是个亲德分子。他没有隐瞒,但她不知道他与盖世太保一道工作,抓抵抗运动的成员。在密特朗的战友乔治·博尚看来,玛格丽特是在玩火,她喜欢这样。在突击队首领让·默尼埃看来,玛格丽特是在铤而走险。这支突击队是由密特朗领导,为这些约会担任保卫工作的……

约会次数很多。不像她在《痛苦》中所说的那样,每天都有,但每星期都有两三次。德尔瓦尔中午前打电话,总是约当天见面。玛格丽特等待德尔瓦尔的电话,成了他的囚徒。“他掌握了我,”杜拉斯在《痛苦》中写道。迪奥尼回想起了那个时期,年轻的女邻居尼古拉也同样。德尔瓦尔向她透露了某些消息。但玛格丽特从来没有直接关于罗伯特·昂泰尔姆的消息。不确切的传说,对,她抓住不放。她听他说,有的囚犯将从弗莱斯恩转送到德朗西去。一天晚上,她从弗莱斯恩打电话给在圣伯努瓦路的迪奥尼,要他立即带着香烟和糖到东站去。她刚从囚犯们的妻子那儿得知,罗伯特有可能会在队列之中。迪奥尼求助于尼古拉。他们像疯子一般骑自行车赶到车站。没见到罗伯特。他将被送往康比涅。德尔瓦尔终于向她透露了消息。什么时候?不知道。8月17日或18日早上,她发现罗伯特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出了弗莱斯恩。她看见他站在车厢外的平台上。玛格丽特和别的囚犯的妻子一道挥着手追。他的其他囚犯一起,被武装士兵看押着。“我跑呀跑,问他们去哪。罗伯特叫喊着。我相信听到了‘康比涅’这个词。”玛格丽特去求德尔瓦尔。当时他们每天见面。德尔瓦尔终于悄悄说出监狱管理处一个女秘书的名字,她会收礼。第二天,玛格丽特把一个黄玉金戒指给了德尔瓦尔。她永远没有见到那个女人,也再也没有重新见到那个戒指。罗伯特无论是在弗莱斯恩还是在康比涅都没有收到过她给他准备的包裹……

7月底,巴黎解放,开始搜捕法奸。抵抗运动成员在临时征用的旅店里进行审讯。

玛格丽特在尚比翁上尉身边工作。那是个固执而粗暴的家伙,博尚说。他和她一起到一些旅店里去审讯。今天,我们的一些朋友还认为玛格丽特·杜拉斯当时的态度十分坚决。贝尔纳·吉约松,抵抗运动的同道者,当时的另一个证人,肯定了玛格丽特与敌人斗争的强烈愿望,她说:“得给他们点厉害尝尝。”

巴黎暴动搁置了清算德尔瓦尔的计划。在玛格丽特的坚决要求下,迪奥尼试图到他雷诺德路的住所去抓他。但德尔瓦尔不翼而飞。后来却偶然发现了他。因为有个邻居告他有亲德言论,他已经被抓了起来。但“战犯和流放者国民运动”的人不认识他。他被关在德朗西的监狱里,他对警察说他丢了证件。警察准备释放他,因为匆匆作了一次调查后,他们没有抓住不利于他的任何证据。马斯科洛从“运动”的一个成员那里获悉德尔瓦尔即将出狱。他亲自赶往德朗西,要在那时抓他。这时是1944年9月1日。迪奥尼提了德尔瓦尔,把他带到博布尔路的那家旅店。审讯开始了。由马斯科洛和密特朗审讯。“那时,谁都有自己的俘虏,”埃德加·莫兰说。“那是我们的俘虏。我们把他投进了我们的监狱。由于迪奥尼,我们不得不经常去那家旅店打听消息。我们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们在那里看见一些人被戴着锁链,打得很厉害,嘴里流着血。而且,在囚犯中有许多北非人,据说是些后法西斯分子。没有任何证据。这使我们感到恶心。”这两个男人谁也没有使用暴力。密特朗想知道谁背叛了他的运动,他知道只有德尔瓦尔了解真相。“我们谈得够深的了,思路有点自由,”他说。当他试图从德尔瓦尔那里得到罪证时,马斯科洛前往雷诺德路寻找证据,刚好遇到德尔瓦尔的妻子。波莱特后来讲述道:“他对我彬彬有礼,让我跟他走。我当时与我母亲和我小儿子一道。他放走了他们。几天前,我在监狱的接待室里见过我丈夫。我从马斯科洛那儿得知他被关在博布尔路。他把我带到黎塞留路。我到达那里的时候,一个女人——我第二天才知道她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对我说:“你无权睡床,你就睡在地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把我带到我丈夫所在的旅店对质。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事实上,密特朗在博布尔路的那个房间里审德尔瓦尔审了一通宵,但他既没有得到有关告密者的消息,也没能证明德尔瓦尔有罪。1995年,他还是吃不准德尔瓦尔到底有多重要,他想德尔瓦尔是否夸大了他在盖世太保中的作用……

审讯之后,波莱特被当着丈夫的面,关在博布尔路旅店的一个房间里。一天上午,玛格丽特来找她,把她带到黎塞留路。在那儿,玛格丽特把她蒙上眼睛后,开始长时间,极长时间地审讯她。默尼埃一直认为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他和波莱特一样,立场都很坚定。可当时又有谁相信?怎么理解《痛苦》中的那篇“大写的阿尔贝”?玛格丽特塑造了一个女人,泰蕾丝,此人以折磨别人为乐。谁是泰蕾丝?“泰蕾丝就是我,”杜拉斯在前言中说。她写道:“那个折磨告密者的女人就是我。”在“大写的阿尔贝中,有一个D和一个泰蕾丝。D就是迪奥尼:“D走出房间去吃东西。泰蕾丝由两个想报仇的男人陪着。门关上了,灯光直照那个法奸的眼睛。泰蕾丝一脸凶相。她很孤独。”事实上,没有D,泰蕾丝感到很孤独。但她在她的同志当中也很孤独,只有她认为应该虐待囚犯。她的同志们对她已有非议。她太残酷了。总的来说,她叫得太大声。谁也不喜欢她,除了D。D也不赞成她,但不想说她。D知道泰蕾丝为什么如此冷酷:“暴动期间,她并不是不可爱,而是缺乏温情。她漫不经心,很孤独。她等待一个可能已被枪杀的男人。今晚,这显得特别明显。”……

泰蕾丝没有打人。她命令她的人打。玛格丽特从来没有打过谁。说话可能会比动作更伤人。泰蕾丝对同志们说:“上!”她鼓励他们打得更狠、更快。是的,“一切都夹杂在一起,情欲加暴力。”我曾请迪奥尼重读一遍“大写的阿尔贝。”他的意见是:“玛格丽特把折磨叫做有点粗暴的审讯。”然而,文中写得很明白:“上!”他们打得越来越厉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不知疲倦……打得越厉害,血流得越多,就越说明该打,说明打得对,打得有道理。泰蕾丝是正义的化身。这正义只属于她自己。就在这时,门开了,有些同志进来,不赞成他们这样做。D一直没有回来。“上!”泰蕾丝仍命令她手下的人说。继续。“那些家伙疯了,拳头沾满鲜血。泰蕾丝快活得大叫起来。”必须反复阅读这段文字:“泰蕾丝站起来,叫道‘一直不停地打。他会招的。’拳打脚踢。这就是结局。”是D阻止了这场野蛮的殴打。是D要泰蕾丝去睡觉。“泰蕾丝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她感到D的目光盯着她。酒很苦,她放下杯子。”必须打,泰蕾丝又说。“假如在这个时候自己不代表正义,那天底下就再也没有正义了。”

玛格丽特直到生命的结束还在想这个问题。她说过自己曾虐待人,对此她从不后悔。1994年我问她的时候她不愿意回答,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该谈别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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